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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百二十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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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百二十四

蒼翠青山濛濛煙, 石階迢迢入雲深。瀑布飛湍,鏡潭雪練。

人間四月芳菲盡。

擡頭望去,雲霧中若隱若現的道觀, 卻仍斜出二三山間野桃花, 凝露沾霧,自得世外。

石階上, 一錦衣的胖貴婦錘著腿,呼哧呼哧直喘氣,半步都走不動了。汗水從她的假發髻間不斷淌出, 沖得臉上一道白一道黃,珠粉半落。侍女忙取沾了冰涼泉水的巾子為她拭汗。

旁邊, 另一個瘦一些, 同樣簪金點翠的貴婦, 也撐著樹, 鼻子裏不住噴氣,微張著嘴, 汗滾如雨。

不過瘦貴婦比胖的要好一些, 還能說出話來,灌了幾大口水, 略緩過一些神來,嘲笑對方:“羅姐姐, 你這、這就不行啦?平日裏、也要、也要多、多動動。”

她身後的石階上, 陸續還有人在攀爬的身影。

看著多是富貴中人, 不乏有女眷。沒有轎子,也沒有肩輿, 侍從婢女最多只攙扶兩把,全都是靠兩條腿在蹬階。

這倆貴婦竟算是爬得快了。

但只她們休息的這功夫, 石階的另一側,幾個穿著草鞋,裹著頭巾,麻衣粗服,還背著大竹筐的黝黑民婦,健步如飛,幾下就攀越了最後一段石階,用衣袖擦著汗,就往太乙觀裏去了。

羅夫人緩了好一陣子,才從放空的疲憊裏回過神,抱怨:“這能怪我嗎?實在是太乙觀的幾位道長太過苛刻。說甚麽‘拜我山門,均齊世間’。世上萬般人,古來皆有高低貴賤之分、貧富之論,哪能一樣對待?我父是尚書,我夫是侍郎,我身加‘碩人’為外命婦,自然養尊處優,卻還要與這些貧女賤婦一起爬這石階。”

瘦貴婦卻道:“你不爬便回去嘛。太乙觀的得道高人們,對凡夫那都是一視同仁。莫說是你,便是帝姬皇子在此,不一樣要爬這臺階?上次官家興起,欲進觀游玩參拜,熟料鸞車龍駕都沒給上山。太乙觀客客氣氣地說,他若不願自己登山,便不要進觀,在宮中等著他們即可。官家最後是敗興而返。”

太乙觀廣開山門,無論男女老少,貧富妍媸,王公貴族抑或販夫走卒,三教九流,任何人都可參拜求助,他們都願意給一個機會。

但太乙觀也曾說過,以人為柴薪,以人為奴,以人為畜,此為不均齊,不必過我山門。

如果不想吃太乙觀的閉門羹,過了山門,就只能老老實實爬山,或快或慢,靠自己的能力走到觀中。

不必自己登山的,據說只有兩種人,一種是死人,一種是太乙觀的客人。

但太乙觀的“客人”何其難當,連官家都沒有得到這個待遇。至今也沒人知道這個標準是甚麽。

也有坊間傳言,說是這天降的道門真修,太乙觀,看不上官家。這純屬風言風語,真假不得而知。

“也不知道,誰能讓太乙觀大開山門迎接。”瘦貴婦說:“莫不是其他有道修行者?”

山道旁,一叢灌木後,一只黃眉毛垂地的老狐貍,側著耳朵聽完了她們說的話。聽到這句,眉毛一抖,露出人性化的不屑表情,從鼻子裏滋了一聲,便甩著尾巴,跟其他凡人一樣,繼續踩著腳印,沿路往山上而去。

腳步雖然比凡夫們快了許多,卻仍是靠著自己的能力走上去。

胡說,這京中的百神,沒聽過哪個敢不老老實實爬山的!

吭哧吭哧,二貴婦總算爬完了這陡峭狹窄的石階,到了道觀前。

邁過臺階時,斜生道門外的野桃花上,有露珠滴露,沾濕了她們的發髻。

大凡能親自爬上山,跨過觀門者,無論身份,皆得桃露一滴。

霎那,如飲仙露。

二人一路疲憊全消,精神煞時抖擻。驚異地彼此對望一眼,心中愈加敬畏,束手束腳地進了觀。

此時,觀中的大紫爐前已經圍了一群人。

看衣著打扮,上至貴家男女,官員士人,下至平頭百姓,什麽樣的人都有,鬧哄哄的,都等著親手點燃一根香柱。

奴仆們也不敢很去推搡搶占位置,大聲叫著“避、避、避”!只護在主人家身邊,以防郎君娘子被刮蹭。

羅夫人眼尖,一眼掃去,認出了不少熟識的面孔。看到其中一人時,她哎呦了一聲,壓低聲音:“你看,真來了!”

瘦貴婦姓孔,聞言探出脖子一看,也興奮起來:“看來傳言是真的啊。”

原來,人群的一角,好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靠近圍著一人,另外兩個護衛則在外圈又形成一堵人墻。

在這眾多富貴人家裏,也顯得防護重重的,是一個戴著帷帽,但輕紗下,依舊可見容色風清露愁,憔悴中也不失清麗的美婦。

她著大袖,長裙曳地,霞帔垂落,玉墜輕晃。

此種打扮,雖然盡量低調,衣飾上去掉了繁覆精巧的禦用花紋,但其形制,仍然是宮裝的形制。除了宮中妃嬪,其他官眷不得用。

羅、孔二人作為品階不低的外命婦,因為丈夫、家族各自的站隊,也對如今的朝堂和後宮風雲頗為熟悉。

這美婦,近來不常出席皇後召集命婦的宴席上。但她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,這赫然就是環郡王的養母,稱病不出的劉婕妤。

註意到並認出劉婕妤的不止她們兩個。一時驚動。

現場有不少官眷、貴女,都認了出來,還有一些官員在妻、母的提醒下也知道了。

昨日,城東出了一樁震動朝野之事。

官家的兩位養子之中,年長的環郡王,在離開宮府游玩時,遭遇了刺殺。

據說,當時是一名叫“麗娘”的民間算命的女子,將環郡王救下。

而刺殺者,人人皆傳,竟然是狄人打扮。

環郡王受了驚嚇,回到宮中就病倒了,閉門不出。

官家震怒。

如何不怒?

狄人膽大包天,竟敢在玉京之中,青天白日,大庭廣眾,刺殺可能被立為皇子、太子的環郡王。

而環郡王剛出深宮,連官家和其他妃嬪,都還不知道他的去向,刺客就那麽精準地找到了他。

說明,要麽宮中有狄人的奸細,要麽是狄人的暗探遍布玉京,或二者兼有。

官家當即下令搜捕刺客的同黨。

但是,不了了之。開場動靜大,不到半日,黃相連夜進宮。

於是,一筆安撫般的金銀珠玉,隨著一卷聖旨進了環郡王的住處。搜捕卻流於形式。

沒有人是傻子。

暗暗擠眉弄眼,從朝臣到民間,都在悄悄懷疑,這個所謂的狄人刺客,乃是黃相公派出去的。或者至少是與他勾結的。

官家今年四十多歲,還有留下親生子的一線可能,因此一直拖著沒有立皇子。但漸漸地,他也對留嗣的可能灰了心,而更偏向教導養子。

環郡王是可能成為皇子乃至太子的。

但環郡王同時也支持北伐與收覆故土。此時名分未定,就敢為華家的冤枉向官家求情,更是遭過黃相公的怒斥。

如果,環郡王得了名分,將來登上大寶,狄人固然麻煩,黃相也絕對討不了好。

聽說,官家在皇城裏,先是大怒,隨後又大為恐懼,喃喃著“失印”、“失印”,便在黃相走後,連夜增加了他覺得可信的人手,包圍保護自己的寢宮福寧殿。

面對壓境的狄軍與朝野氣勢洶洶的黃相黨羽,縱使是可能的將來儲君之一遭遇明目張膽的刺殺,官家也不敢真正爆發。就此做了縮頭烏龜,

可憐環郡王,孤苦無依,險些性命難逃,卻連貴為九五至尊的養父也不敢為他出頭。

誰知道下一次,這少年郡王會不會被囂張的狄人、黃相一黨,直接毒死、或者害死在自己的宮府之中?

據說,唯有一個劉婕妤,為養子哭成了淚人,在福寧殿前苦苦哀求。

她深知自己這位丈夫軟弱自私的秉性。所以半句話不求官家為自己母子出頭,只求官家允許她出宮到觀宇之中上香散心。

官家這才準了她的奏本。

大家都說,劉婕妤一出宮,就毫不猶豫,直奔太乙觀的山門來了。

果然如此。

天子亦是凡夫,貪生怕死。

但太乙觀卻廣開山門,如若垂庇,從不畏懼兇徒的世俗身份。

當時華武興一家雖然得天日昭昭的天相逆轉而被暫時帶離了法場,但如果不是太乙觀插手,華家絕對不可能活著離開玉京。

事後,林相、韓指揮使都被貶謫,唯有插手此案的太乙觀,當面駁斥了黃相,卻仍舊被奉為國師,安然無恙。

劉婕妤雖是深宮婦人,但也知道,此時能庇護養子的,唯有連黃相一黨也無可奈何、狄人更是鎩羽而歸的太乙觀。

認識劉婕妤的貴族男女、官眷們,都悄悄地暗中打量這位頗有勇氣的宮妃。

劉婕妤卻無心關註四面的目光。

終於等到她上香了。她恭恭敬敬,如尋常信徒那般點了三柱香。

一個小童出來請輪到的香客入內。

於是,她毫無嫌棄、驚惡之容,留下所有仆從,獨自一人,安然地隨著小童的引導,排在一個乞丐裝扮的老婦、一個落魄潦倒的書生之後,三人一起入了大殿。

三人一入殿內,小童悄然無蹤。

殿中,上坐三清祖師像。青煙裊裊。殿中寂靜。

三人在蒲團前拜了一會,卻沒有任何人出來。

正當他們茫然時,聽到兩個聲音。

一個說:“道友在鬧市中,觀眾多命炁。可有所得?”是平和的男聲,聽著似觀中的晨鐘暮鼓。

另一個說:“有一點吧。至少,貧富貴賤,三教九流,壞東西和好人,我都看了。下次再看見,也能認出來了。”卻是嬌柔女聲,清而潤,年紀絕不會大到哪去。

男聲道:“那麽,道友有何疑惑?”

女聲略壓低了一些,似乎可以想出她疑惑的神情:“有一個。昨天,我見到一個人貴不可言,命炁泛金,似乎正衍化帝王命運,但又同生虛無之相。你說過,人死了,炁才會散。所以他的命炁正在通向虛無,就是這個人正在死掉。”

“不錯。”男子肯定。

“我救了這個人。”

“道友日行一善。”男聲說。

女聲卻說:“不對。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日行一善。我救了這個人,斷了他的虛無之炁。但他的金光卻瞬間散掉了。好像,是先有他的虛無之炁,然後他才會泛金光。我救了他,再看他的命炁,反而不那麽尊貴了。”她略帶試探地問:“莫非有人,死後才顯貴?死人也會有命炁?”

聽到這裏,還沒等那個男聲再回話,劉婕妤卻忍不住了,立即循聲快步往那殿後而去。

果然,見殿後的寬敞處,坐一男一女。

男子一身道士打扮,清眉秀目,容色飄逸,三縷長須,年約二十七八。

女子則劍眉鳳眸,挺鼻薄唇,輪廓鋒利到略有兇相,就是嬰兒肥略遮擋不住,看起來約是十五六歲。

二人盤膝坐在蒲團上,男子手中拿著一副栩栩如生的人面。人面上繪制了各種仿佛經絡,又依稀有別的各種線條。

二人對著這副人面,似乎一教一學。

劉婕妤不是笨人,見這少女的相貌,與養子描述得相似。又聽了方才的對話,心中已料定。

竟不顧身份,對著少女俯身而拜,淚盈盈:“多謝道長相救我兒!”

“雖不知您是太乙觀中的哪位坤道,但求太乙觀再施憐憫,拔生救苦,救環兒脫出苦海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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